《读金庸,侃武侠》之《书剑恩仇录》(二十三)

第十二回 盈盈彩烛三生约 霍霍青霜万里行(上)

  ■上一节,红花会既与天山双鹰释隙握手,更与乾隆订下驱满复汉的盟约,加之救出文泰来,余鱼同现身归来,则杭州之行可称功德圆满。虽有双鹰等人并不看好与乾隆盟约,但毕竟事关红花会发展大计,红花会下一步动向,则将以此为中心展开。

  山上林木阴森,此时已是深秋,万竿翠竹之外,满山红叶,草色渐已枯黄。(随时点出时序变化,应时写景,分毫不乱。只是刚与乾隆订盟,转眼便见满山秋色,未免让人心头郁悒。)山上小头目得到消息,通报上去,章进下来迎接。

  陈家洛不见骆冰,心中一惊,怕有甚意外,忙问:“四嫂呢?四哥、十四弟好么?”章进道:“十四弟没事。四嫂说去给四哥拿一件好玩的东西,已走了两天,你们途中没遇上么?”陈家洛道:“什么东西?”章进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,四哥这两天伤势大好啦,整天躺着闷得无聊。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,也不知是谁家倒霉。”(骆冰尚自年少,不免有少年人心情,然皆是展现深挚爱夫之心。)

  赵半山笑道:“四弟妹也真是的,这么大了,还像孩子般的爱闹,将来生了儿子,难道也把这门祖传的玩艺儿传下去?”群雄轰然大笑。(盗亦有道。鸡鸣狗盗之士,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。战国时孟尝君若不得门客之助,行鸡鸣狗盗之事,焉能顺利出得了函谷关?)

  众人谈笑上山,走进一座大庄院去。大家先去看文泰来。他正躺在藤榻上发闷,(颇有良驹困于槽枥之慨)见众人进来,大喜过望,起身迎接。众人把经过情形约略说了,到对面厢房去看余鱼同。

  各人蹑足进门,(余鱼同伤重,众人不欲惊扰)忽听一阵呜咽之声。陈家洛过去揭开帐子,见余鱼同脸朝床里,背部耸动,哭泣甚悲。这一下颇出众人意料之外。群雄都是慷慨豪迈之人,连骆冰、周绮等女子都极少哭泣,见他悲泣,均觉又是惊奇,又是难过。(余鱼同风流潇洒的面容之下,勇于赴难的胆气之下,实有一颗柔弱易碎之心。其性格之复杂,在红花会群雄中堪称第一。)

  陈家洛低声道:“十四弟,大家来瞧你啦,觉得怎样?伤势很痛,是不是?”

  余鱼同停了哭泣,却不转身,说道:“总舵主、周老爷子、师叔、各位哥哥,多谢你们来探望。恕我不起身行礼,伤势这几天倒好得多,只是我的脸烧成了丑八怪,见不得人。”周绮笑道:“十四哥,男子汉烧坏了脸有什么打紧?难道怕娶不到老婆吗?”众人听她口没遮拦,有的微笑,有的便笑出声来。(以周绮性格,便是她的脸烧坏了,也无甚要紧,大不了不嫁人。)

  陆菲青道:“余师侄,你烧坏脸,是为了救文四爷和救我,天下豪杰知道这事的,哪一个不肃然起敬?哪一个不说你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?你的脸越丑,别人对你越是敬重,何必挂在心怀?”(陆菲青虽为余鱼同师叔,亦对余鱼同青眼有加,然怎知余鱼同是伤心人别有怀抱?)余鱼同道:“师叔教训得是。”可是又忍不住哭了出来。

  原来他自来天目山后,骆冰朝夕来看他伤势,文泰来也天天过来陪他说话解闷。他自知对骆冰痴恋万分不该,可是始终不能忘情,每当中宵不寐,想起来又苦又悔。(郭襄一见杨过误终身,余鱼同又何尝不是一见骆冰堕情障?)他见骆冰、文泰来、章进看着他时,脸上偶尔露出惊讶和怜惜神色,料想自己面目定已烧得不成模样,几次三番想取镜子来照,始终没这份勇气。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来,以一死报答骆冰,解脱心中冤孽,哪知偏偏求死不得。(无人不冤,有情皆孽,余鱼同可入《天龙八部》矣。)再想自己在杭州李府养伤之时,李沅芷对己一往情深,却是无法酬答,更有负相救大恩,实是万分过意不去。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,竟把一个风流潇洒的金笛秀才折磨得瘦骨嶙峋、憔悴不堪了。(冤不可解,情不可移,可怜可叹!)

  众人别过余鱼同,回到厅上议事。文泰来抑郁不乐,说道:“十四弟为了救我,把脸毁成这个模样。他本是个俊俏少年,现今……唉!”无尘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行侠江湖,讲究的是义气血性。容貌好恶,只没出息的人才去看重。我没左臂,章十弟的背有病,常家兄弟一副怪相,江湖上有谁笑话咱们?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开了。”(诚然!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司马腐刑,更著《史记》。大丈夫成功立业,岂在容貌好恶,身躯完残?)赵半山道:“他是少年人心性,又在病中,将来大家劝劝他就没事了。今天咱们来痛饮一番,和四弟庆贺。”(煞费苦心与乾隆订盟,岂非更须庆贺?赵半山此时不提,盖其心亦有疑虑焉。)群雄轰然叫好,兴高采烈,吩咐小头目去预备酒席。

  周绮道:“可惜冰姊姊不在,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赶回来。她是骑白马去的么?”章进道:“不是,她说白马太耀眼,四哥和十四弟伤没好全,别惹鬼上门。”杨成协笑道:“此刻咱们大伙儿都在这里了,有鬼上门,那是再好不过。”蒋四根听得说到鬼,向着石双英咧嘴一笑。石双英绰号鬼见愁,不过这诨号大家在常氏双侠面前从来不提,双侠绰号黑无常白无常,无常是鬼,岂不是哥哥怕了兄弟?(倒也好笑,兄弟绰号相克,只怕平时不怎么对付。)

  陈家洛和徐天宏低声商量了一会儿,拍一拍掌,群雄尽皆起立。(但凡陈徐二人商议,必有大事交办。徐天宏虽然位居七当家,但隐然为陈家洛副手,会中地位着实不低。)陈家洛道:“陆、周两位前辈请坐,下次请别这么客气。”陆菲青和周仲英说声:“有僭。”坐了下来。(陆周二人虽未入会,但红花会中大小之事,均不避忌,已与会中当家无异。)

  陈家洛道:“这次咱们的事情办得十分痛快,不过以后还有更难的事。(陈家洛出山执掌红花会以来,虽然屡有失利,但总算在河南劫粮赈灾、杭州救出文泰来、与乾隆签订驱清盟约,亦可谓功绩累累。)眼下我分派一下。九哥和十二哥,你们到北京去打探消息,看皇帝是不是有变盟之意,有何诡计。这是首要之事,也极难查明,两位务必小心在意。”卫石两人点头答应了。

  陈家洛又道:“两位常家哥哥,请你们到四川云贵去联络西南豪杰。八哥到苏北皖南一带,道长到两湖一带,十三哥到两广一带联络。三哥与马氏父子联络浙、闽、赣三省的豪杰。山东、河南一带,请陆老前辈主持。西北诸省由周老前辈带同孟大哥、安大哥、七哥、周姑娘主持。四哥、十四弟两位在这里养伤,仍请四嫂和章十哥照料。仍须万分机密,不能让官府知悉了踪迹。心砚随我去回部。各位以为怎样?”群雄齐道:“当遵总舵主号令。”(一番安排,井井有条,群雄无一异议,足见陈家洛对红花会之掌控,已让人信服。前番红花会对抗朝廷,不过是小打小闹,此次联络天下豪杰,颇有颠澜倒厦之势。)

  陈家洛道:“各位分散到各省,并非筹备举事,只是和各地英豪多所交往,打好将来大事根基。咱们的事机密异常,任他亲如妻子,尊如父母师长,都是不可泄漏的。”众人道:“这个大家理会得。”陈家洛道:“以一年为期,明年此时大伙在京师聚齐。那时四哥和十四弟伤早好了,咱们就大干一番!”说罢拍案而起。众人随着他步出中庭,俱都意兴激越。陆菲青、文泰来、常氏双侠等总觉皇帝官府说过了的话难以尽信,但见陈家洛兴高采烈,也不便说话泼他冷水,扫他的兴。(兹事体大,端的天翻地覆,岂是泼泼冷水、是否扫兴之事?)

  章进听得总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闲居,闷闷不乐。文泰来猜到他心意,对陈家洛道:“总舵主,我的伤已经大好,十四弟火伤虽然厉害,调养起来也很快。这一年叫我们闷在这里,实在不是滋味。(不但不是滋味,简直是坐活牢,想文泰来何等英雄,岂能闲散无为?)我们四人想请命跟你同去回部,也好让十四弟散散心。”章进大喜,忙道:“对,对。”文泰来道:“咱们沿路游山玩水,伤势一定好得更加快些。”陈家洛道:“那也好,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。”文泰来道:“让他先坐几天大车,最多过得十天半月,我想就可以骑马啦!”陈家洛道:“好,就这么办。”章进喜滋滋地奔进去告知余鱼同,随即奔出来道:“十四弟说这样最好。”(此处邻近杭州,若被李沅芷得知余鱼同的藏身之地,势不免又来与他纠葛不断。故余鱼同深愿远离此地。)

  周仲英把陈家洛拉在一边,道:“总舵主,现下四爷出来啦,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,实是喜事重重。我想再加一桩喜事,你瞧怎样?”陈家洛道:“老爷子要给七哥和大姑娘合卺完婚?”周仲英笑道:“正是。”陈家洛大喜,道:“那再好没有了,乘着大伙都在这里,大家喝了这杯喜酒再走。只是匆促了一点,不能遍请各地朋友来热闹一番,未免委屈了大姑娘。”周仲英笑道:“有这许多英雄好汉,还不够么?”陈家洛道:“好!这就请老爷子挑个好日子。”周仲英道:“咱们这种人还讲究什么吉利不吉利,我说就是今天。”陈家洛知他不愿因儿女之事耽误各人行程,说道:“老爷子这等眷顾,我们真是感激万分。”周仲英笑道:“老弟台,你还跟我客气么?”(所谓择日不如撞日。周仲英嫁女心切,正好红花会众位当家俱在,行将奔赴四方,正是最好日子。)

陈家洛笑嘻嘻地走到周绮跟前,作了一揖,笑道:“大姑娘,大喜啦!”周绮登时满脸飞红,(想必周仲英夫妇已提前跟周大姑娘说了)道:“你说什么?”陈家洛笑道:“我要叫你七嫂了!七嫂,恭喜你啦。”(周绮既已与徐天宏订婚,早便是七嫂了)周绮啐道:“呸,做总舵主的人也这么不老成。”陈家洛笑道:“好,你不信。”他手掌一拍,众人登时静了下来。

  陈家洛道:“刚才周老爷子说,今儿要给七哥和周大姑娘完婚,咱们有喜酒喝啦!”群雄欢声雷动,纷向周仲英和徐天宏道喜。

  周绮才知不假,忙要躲进内堂。卫春华笑道:“十弟,快拉住她,别让新娘子逃走了。”章进作势要拉。周绮左手横劈一掌,章进一让,笑着叫道:“啊哟,救命哪,新娘子打人啦!”周绮扑哧一笑,闯了进去。(周绮再是大大咧咧,当此之时,必要的害羞还是知道的。)

  众人正自起哄,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,骆冰手中抱着一只盒子,奔了进来,(如此大喜事,怎可少了骆冰?)叫道:“好啊,大家都来了。什么事这般高兴?”说着向陈家洛参见。卫春华道:“你问七哥。”骆冰道:“七哥,什么事啊?”徐天宏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。骆冰道:“咦,奇了,咱们的诸葛亮怎么今儿傻啦?”蒋四根躲在徐天宏背后,双手拇指相对,屈指交拜,说道:“今天诸葛亮招亲,他要做傻女婿啦。”(洞房花烛夜,人生之快事也,此时不乐而至傻,更待何时?)

  骆冰大喜,连叫:“糟糕,糟糕!”杨成协笑道:“四嫂你高兴糊涂啦,怎么七哥完婚,你却说糟糕?”群雄又轰然大笑。(人家结婚,岂可称之糟糕?若非大家亲如骨肉,早便是一场风波了。作者涉笔成趣,颇有喜剧效果。)骆冰道:“早知七哥和绮妹妹今天完婚,就顺手牵羊,多拿点珍贵的东西来,眼下我没什么好物事送礼,岂不糟糕?”(骆冰之糟糕,原是为此)杨成协道:“你给四哥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了,大家瞧瞧成不成?”

  骆冰笑吟吟地打开盒子,一阵宝光耀眼,原来便是回部送来向皇帝求和的那对羊脂白玉瓶。(回部和亲玉瓶,居然又让骆冰盗了回来,大是惊奇。)群雄都惊呆了,忙问:“哪里得来的?”骆冰道:“我和四哥闲谈,说到这对玉瓶好看,瓶上的美人尤其美丽,他不信……”徐天宏接口道:“四哥一定说:‘哪有你美丽啊,我不信!’是不是?”骆冰一笑不答,原来当时文泰来确是那么说了的。(文泰来也是懂得风情之人)徐天宏道:“你到杭州皇帝那里去盗了来?”

  骆冰点点头,很是得意,说道:“我就去拿来给四哥瞧瞧。至于这对玉瓶怎样处置,听凭总舵主吩咐。送还给霍青桐妹妹也好,咱们自己留下也好。”文泰来见瓶上所绘回族美女当真千娇百媚,不禁转头望向妻子。骆冰笑道:“我说的没错吧?”文泰来笑着摇摇头,骆冰一愣,随即会意,丈夫是说瓶上的美人再美,也不及自己妻子,望了他一眼,不禁红晕双颊。(玉瓶上美人再漂亮,也是只能看看而已,哪里及得上身边人言笑晏晏?文泰来大是实在人。)

  无尘道:“四弟妹,皇帝身边高手很多,这对玉瓶如此贵重,定然好好看守,怎会给你盗来?你这份胆气本事,真是男子汉所不及,老道今日可服你了。”(陈正德如此武功,无尘也是不服。而今居然服了骆冰,大是不易。)骆冰笑着将她怎样偷入巡抚衙门、怎样抓到一个管事的太监逼问、怎样用毒药馒头毒死看守的巨獒、怎样装猫叫骗过守卫的侍卫、怎样在黑暗中摸到玉瓶等情说了一遍。群雄听得出神,对骆冰的神偷妙术都大为赞叹。(偷盗是一门技术活,眼力、手力、魄力、判断力,缺一不可,能于重门密户中悄然取物,可谓神鬼莫测。)

  陆菲青忽道:“四奶奶,我和你老爷子骆老弟是过命的交情,我要倚老卖老说几句话,你可别见怪。”骆冰忙道:“陆老伯请教训。”陆菲青道:“你胆大心细,单枪匹马干出这件事来,确是令人佩服。不过事有轻重缓急,倘若这对玉瓶跟咱们所图大事有关,要不然是为了行侠仗义,那么这般冒险是应该的。现下不过是跟四爷一句玩话,就这般孤身犯险,要是有什么失闪,不说朋友们大家担忧,你想四爷是什么心情?”这番话只把骆冰听得背上生汗,连声说“是”。陆菲青道:“这晚恰好皇帝给咱们请去了六和塔,众侍卫六神无主,只顾寻访皇帝,是以没高手在抚衙守卫。要是什么金钩铁掌白振等都在那边,你这个险可冒得大啦!”骆冰答应了,掉过头来向文泰来伸了伸舌头。(陆菲青以大义见责,可谓句句在理。若朝廷与红花会交恶,骆冰失陷,势不免又要营救一番。骆冰只为图丈夫一乐,忘却守卫之责,确是太也不该。幸而是女子,结局也尚可,没有成为红花会之累。)

  陈家洛出来给骆冰解围:“四哥出来之后,四嫂是高兴得有点糊涂啦,以后可千万别这样。”骆冰忙道:“不啦,不啦!”(骆冰前有强取白马,此番从虎穴中盗取玉瓶,均为个人起意,于团队作战殊不可取。)

  陈家洛道:“好。现下咱们给七哥筹备大礼。喂,七哥,眼前事情急如星火,山中采购东西又不方便,你神机妙算,足智多谋,快想条妙计出来。”众人哄堂大笑。(陈家洛得与乾隆订盟,避免兄弟手足相残,红花会众当家又对他言听计从,陈家洛可谓志得意满,不与大家同乐一番,更待何时?)徐天宏想到就要和意中人完婚,早就心摇神驰,也真糊涂了,大家开他玩笑,只是笑嘻嘻地说不出话来。(人之糊涂,有真糊涂,有假糊涂,有老糊涂,有喜糊涂,有醉后糊涂,有醒时糊涂。徐天宏此番为喜糊涂了。)

  陈家洛笑道:“武诸葛今儿变了傻女婿,那么我来出个主意吧。女家是周老爷子主婚,那不用说了,男家请三哥主婚,陆老爷子是大媒。(这番安排,非陈家洛不可)九哥,请你赶快骑四嫂的白马,到于潜城里采购婚礼物品。孟大哥,请你到山下去筹备酒席。大家的礼就暂且免了,将来待七嫂生了儿子,大家送个双份。各位瞧这样好不好?”卫春华和孟健雄答应着先去了。赵半山道:“男方主婚自然是总舵主,待会我来赞礼就是了。”陈家洛谦逊推让。众人都说当然该由首领主婚,陈家洛也就答应了。(陈家洛主婚,无可争议)

  到得傍晚,孟健雄回报说酒席已经备好,只是粗陋些,众人都说不妨。又过半个时辰,卫春华也回来了,各物采购齐备,新娘的凤冠霞帔也从彩礼店买了来。(徐周完婚,虽是临时起意,不免因陋就简,但不可委屈了新娘子。)

  骆冰接过新娘衣物,要进去给周绮打扮,见连胭脂宫粉也都买备,笑道:“九哥,你真想得周到,不知哪一位姑娘有福气,将来做你的新娘子?”(其实采购物品,骆冰是最佳人选)卫春华笑道:“四嫂,你莫开玩笑,咱们今晚想个新鲜花样闹闹新郎新娘。”骆冰拍手笑道:“好啊,你有什么主意?”

  蒋四根等听得他们商量要闹新房,都围拢来七张八嘴地出主意。卫春华道:“四嫂,你把皇帝身边的玉瓶盗来,大家确是服了你。不过刚才陆老前辈也说,要是大内的高手都在那边,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得手。”骆冰笑道:“偷盗是斗智不斗力的玩意,我虽打不过人家,也未必就盗不出来。”卫春华道:“照啊!咱们七哥是最精明不过了,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一件东西,那我就真服了你。”骆冰笑说:“偷他什么呢?”卫春华笑道:“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后,把他们的衣服都偷出来,叫他们明朝起不得身。”章进等都轰然叫好。赵半山过来笑问:“这么高兴,笑什么了?”蒋四根把他推开,道:“这里没三哥你的事。”大家怕赵半山老成厚道,偷偷去告诉徐天宏,不许他听。(一桩平平淡淡的婚事,因有骆冰等人闹腾,变得让人不胜期待了。)

  赵半山走开之后,杨成协道:“咱们对付皇帝,也是这法子,叫他没了衣衫,起不得身。四嫂,这件事难得很,我瞧你不成。”(这虽然是激将法,但骆冰有的是手段)骆冰皱起眉头不答,心想:“这件事的确不好办。玩笑又开得太大,对不起绮妹妹。”但听杨成协一激,好胜之心油然而生,说道:“要是我偷到了怎么办?”卫春华道:“这里八哥、十弟、十二弟、十三弟连我一共五人,我们打一副纯金的马具给你那匹白马,式样包你称心满意。”骆冰道:“好。就是这样办。要是我偷不到,我绣五个荷包,你们每人一个。”(以区区五个荷包,博取一个纯金马具,骆冰赚大了。)杨成协和卫春华齐道:“好,一言为定。”蒋四根笑道:“这荷包可不能马马虎虎,偷工减料。”骆冰笑道:“咦,四嫂会欺你吗?你们可不许去对七哥七嫂说。”杨成协等齐道:“那当然,我们宁可输给你,好瞧热闹。”六人商量已定,分头去帮办喜事。骆冰这个赌是打下了,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,对付周绮倒好办,徐天宏却智谋百出,说到用计,不是他的敌手,只好随机应变,走着瞧了。(偷盗高手,妙在绝处逢生,行他人所不能。)

  一会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彩绘花烛,徐天宏长袍马褂,站在左首。骆冰把周绮扶了出来。赵半山高声赞礼,夫妇俩先拜天地,再拜红花老祖的神位,(红花会为于万亭首创,不知红花老祖,所立何人?)然后双双向周仲英夫妇和陈家洛行礼。周仲英和周大奶奶还了半礼。陈家洛不受大礼,也跪下去还礼。周仲英在旁边连声谦让。新夫妇又谢大媒陆菲青。(一场婚礼,按部就班,波澜不惊。)

  新夫妇交拜毕,依次和无尘、赵半山、文泰来、常氏双侠等见礼。心砚把余鱼同扶出来坐在椅上。他脸上蒙了块青布,露出两个眼珠,也和新夫妇见礼。大厅中喜气洋溢。余鱼同取出金笛,吹了一套《凤求凰》。众人见他心情好转,更是高兴。(有礼有乐,方为完整。他人成婚之乐事,能否冲淡余鱼同哀怨之心境?)

  开上酒席之后,众人轰饮起来,无尘执了酒壶叫道:“今晚哪一个不喝醉,就不许睡……”语声未毕,突然手一扬,一把酒壶向庭中的桂花树上掷去。(意外横生)

  酒壶刚掷出,卫春华和章进已跃到庭中。(两人反应好快,倒似训练有素)两人饮酒之际未带兵刃,空手纵到桂花树下。那酒壶并未击中谁人,掉了下来,卫春华伸手接住。章进跃上墙头,四下张望,并无人影,回来报知陈家洛,请问要不要出去搜索。陈家洛笑道:“今儿是七哥大喜的日子,别让鼠辈败坏了兴意。咱们还是喝酒。”(焉知是鼠辈?)轻声吩咐心砚:“带几名头目四下查看,莫让歹人混进来放火。”心砚答应着去了。众人见他毫不在乎,又兴高采烈斗起酒来。陈家洛低声对无尘道:“道长,我也见到树上人影一晃,瞧这家伙的身手,不是什么高明之辈。”(原来陈家洛并没有草木之惊,而是胸有成竹,而且安排得当,颇有领袖风范。)无尘道:“不错,让他去吧。”陈家洛站起身来,朗声笑道:“道长在六和塔上大展神威,叫天山双鹰不敢小觑了咱们。来,大家同敬一杯。”(更在此时大大抬举了无尘一把,陈家洛好手段,更是好领袖。)群雄都站起来与无尘把盏。无尘笑道:“天山双鹰果然名不虚传。陈正德那老儿要是年轻二十岁,老道多半不是他对手。”赵半山笑道:“那时他身手虽然矫健,功夫又没这么纯了。”(日月盈仄,此消彼长,正是自然之理,武功亦然。正如王维扬与张召重,王维扬不以年高而拳弱,张召重亦不为年少而气盛,只是各擅胜场。)

  那边席上章进和石双英呼五喝六地猜拳,越来越大声。杨成协、蒋四根两人联盟和常氏双侠斗酒,四人各已喝了七八碗黄酒。(黄酒乃浙江一带名酿,寻常饮酒自以黄酒为主,作者文笔把细。)文泰来和余鱼同身上有伤,不能喝酒吃油腻,坐在席上饮茶相陪。(岂不闷杀两人?还是喝酒吃肉快活。)大家不住逗余鱼同说笑解闷。(众人之欢乐益增余鱼同之哀怨)

  吃了几个菜,新夫妇出来敬酒。周仲英夫妇老怀弥欢,咧开了嘴笑得合不拢来。(既失幼子,又得半子,喜可知之。)周绮素来贪杯,这天周大奶奶却嘱咐她一口也不得沾唇。她出来敬酒,大家不住劝饮。她很想放怀大喝,但想起妈妈的话,无奈只得推辞,心头气闷,不悦之情不觉见于颜色。(无法饮酒者再添一人。新婚夫妇醉入洞房,又有何妨?)

  卫春华笑道:“啊哟,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气啦。七哥,快跪快跪。”蒋四根道:“七哥,你就委屈一下,跪一跪吧,新郎跪了,头胎就生儿子……”周绮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,说道:“你又没儿子,怎么知道?真胡说八道!”众人见周绮天真烂漫,无不感到有趣。周大奶奶笑着尽摇头,连声叹道:“这宝贝姑娘,哪里像新媳妇儿。”(作者信手写来,颇接地气,妙趣横生。)

  骆冰轻轻对卫春华道:“你们多灌七哥喝些酒,帮我一个忙。”卫春华点点头,和蒋四根一使眼色,两人站起来敬新郎的酒。徐天宏见他们鬼鬼祟祟,知道不怀好意,今天做新郎喝酒是推不掉的,酒到杯干,十分豪爽,喝了十多杯,忽然摇摇晃晃,伏在桌上。(此时醉得有些蹊跷)周大奶奶爱惜女婿,连说:“他醉啦,醉啦。”叫安健刚扶他到内房休息。杨成协等见徐天宏喝醉,对骆冰道:“这次你多半赢了。”

  骆冰一笑,拿了一把茶壶,把茶倒出,装满了酒,到新房去看周绮。(先灌醉新郎,再灌醉新娘,只是如此一来,偷盗衣服便没有什么难度了。)周绮见她进来,很是高兴,笑道:“冰姊姊快来,我正闷得慌。”骆冰道:“你口渴吗?我给你拿了茶来。”周绮道:“我烦得很,不想喝。”骆冰把茶凑到她鼻边,道:“这茶香得很呢。”周绮一闻,酒香扑鼻,不由得大喜,忙双手捧过,咕噜噜地一口气喝了半壶,停了一停,道:“冰姊姊,你待我真好。”(好坏之间,实所难言。但得有酒喝,母亲之言,不妨抛之脑后。)

  骆冰本想捉弄她,见她毫无机心,倒有点不忍。但转念一想,闹房是图个吉利,再恶作剧也不相干,(真若过头也是不好)便笑道:“绮妹妹,我想跟你说一件事。本来嘛,这是不能说的,不过咱们姊妹这么要好,我就是有什么对你不起,做得过了分,你也不能怪我,是不是?”周绮道:“当然啦,你快说。” (周绮毫无机心,且对骆冰信任有加,故被骆冰戏弄而不知。)骆冰道:“你妈有没有教你,待会要你先脱衣裳?”周绮满脸通红,道:“什么呀,我妈没说。”骆冰一脸郑重其事的神色,道:“我猜她也不知道。是这样的,男女结亲之后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便是西风压倒东风,总有一个要给另一个欺侮。”(不知骆文之间,谁欺侮谁?)周绮道:“哼,我不想欺侮他,他也别想欺侮我。”骆冰道:“是啊,不过男人家总是强凶霸道的,有时他们不知好歹起来,你真拿他们没法子。尤其是七哥,他这般精明能干,绮妹妹,你是老实人,可得留点儿神。”(纯是好心人口吻,不由周绮不听)

  这句话正说到了周绮心窝中,她虽对丈夫早已情深一往,然想到他刁钻古怪,诡计多端,却也真是头痛,(曾经领教过,深有体会)心下对这事早有些着慌。但在骆冰面前也不肯示弱,说道:“要是他对我不起,我也不怕,咱们拿刀子算账。”(直来直去,方为周绮本色)骆冰笑道:“绮妹妹又来啦,夫妻总要和美要好,才是道理,怎能动刀动枪的,不怕别人笑话么?再说,七哥待你这么好,你又怎能忍心提刀子砍他?”周绮扑哧一笑,无言可答。(若是相敬如宾,自然不用刀剑相向。若是真个一方强凶霸蛮,不妨来个痛快的。)

  骆冰道:“文四爷功夫比我强得多啦,要是讲打,我十个也不是他对手,可是我们从来不吵架,更加没打过架。他一直很听我的话。”周绮道:“是啊,好姊姊……”说到这里停住了口。骆冰笑道:“你想问我有什么法儿,是不是?”周绮红着脸点了点头。(骆冰以身说法,一步步将周绮引入彀中,是好手段。)

  骆冰正色道:“本来这是不能说的,既然你一定要问,我就告诉你。你可千万别跟七哥说,明儿你也不能埋怨我。”(先将周绮口风封住)周绮怔怔地点头。骆冰道:“待会你们同房,你先脱了衣服,等七哥也脱了衣服,你就先吹熄灯,把两人衣服都放在这桌上。”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,又道:“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,你的衣服压在他的衣服之上,那么以后一生一世,他都听你的话,不敢欺侮你了。”(原来以妻压夫,直是如此简单。受教了。)

  周绮将信将疑,问道:“真的么?”骆冰道:“怎么不真?你妈妈怕你爸爸不是?定是她不知这法儿,否则怎会不教你?”周绮心想妈妈果然有点怕爸爸,不由得点头。(骆冰虚实相陈,周绮已然深信不疑)

  骆冰道:“放衣服时,可千万别让他起疑,要是给他知道了,他半夜里悄悄起身,把衣服上下一掉换,那你就糟啦!”周绮听了这番活,虽然害羞,但想到终身祸福之所系,也就答应照做。心中打定了主意:“但叫他不欺侮我便成,我总是好好对他。他从小没爹没娘,我决不会再亏待他。”骆冰为了使她坚信,又教了她许多做人媳妇的道理,那些可全是真话了。周绮红着脸听了,很感激她的指点。(骆冰只为顺利盗取两人衣服,在周绮处花费不少口舌功夫,譬如偷盗之前,先去踩点谋划,做足了准备功夫。可知盗之有术,颇不简单。)

  正说得起劲,忽然门外人影晃动,跟着听到徐天宏呼喝。周绮首先站起,抢到门外,只见徐天宏一身长袍马褂,手中拿了单刀铁拐,从墙上跃下。周绮忙问:“怎么,有贼吗?”徐天宏道:“我见墙上有人窥探,追出去时贼子已逃得没影踪了。”(看来之前窥探之人仍未远离,而徐天宏闻声即起,其在新婚之夜并未喝醉,也是昭然若揭。)周绮打开衣箱,从衣衫底下把单刀翻了出来。原来周大奶奶要女儿把凶器拿出新房,周绮执意不肯,终于把刀藏在箱中。(周绮是有趣之人,全不听其母之言。戒其饮酒而偷饮,禁其带刀而私藏。)她拿了刀,叫道:“到外面搜去!”骆冰笑道:“新娘子,算了吧。你给我安安静静的,这许多叔伯兄弟们都在这儿,还怕小贼偷了你的嫁妆吗?”周绮一笑回房。

  骆冰笑着指住徐天宏道:“好哇,你装醉!我先去捉贼,回头瞧罚不罚你。你给我看住新娘子,不许她动刀动枪的。”一边说一边把他手中兵刃接了过去。(看来徐天宏也是携带兵刃进的洞房,看来夫妻二人心意相通。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。)徐天宏笑嘻嘻地回入新房,听得屋顶屋旁都有人奔跃之声,群雄都已闻声出来搜敌,寻思:“咱们和皇帝订了盟,按理不会是朝廷派人前来窥探,难道皇帝一回去马上就背盟?瞧那墙头之人身手,不似武功如何了得,多半是过路的黑道朋友见到这里做喜事,想来拾点好处。”(倒对乾隆放心)

  正自琢磨,骆冰、卫春华、杨成协、章进、蒋四根等走了进来,手中拿着酒壶酒杯,纷纷叫嚷:“新郎装醉骗人,可怎么罚?”徐天宏无话可说,只得和每人对喝了三杯。众人存心要看好戏,仍是不依。(大伙为看好戏,务将徐天宏灌醉不可)徐天宏笑道:“毛贼没抓到,大家少喝两杯吧。别阴沟里翻船,叫人偷了东西去。”杨成协哈哈大笑道:“你尽管喝,众兄弟今晚轮班给你守夜。”(有兄弟在外轮值,教徐天宏如何与新娘子鸾凤和鸣?)

  正吵闹间,周仲英走进房,见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,说话也不清楚了,忙过来打圆场,和每人干了一杯酒。大家见新郎是真的醉了,和周绮说些笑话,都退出房去。(徐天宏是真醉了,且看骆冰盗衣手段)

  周绮见众人散尽,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两人,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。偷眼看徐天宏时,见他和衣歪在床上,已在打鼾,轻轻站起,闩上房门。红烛下看着夫婿,见他脸上红扑扑的,睡得正香,轻声叫道:“喂,你睡着了吗?”徐天宏不应。周绮叹道:“那你真是睡着了。”四下一望,确无旁人,又侧耳倾听,声息早静,料想歹人已远远逃走了。这才脱去外衣,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。他翻个身,滚到了里床。周绮把他鞋子和长袍马褂除下,再想解他里衣,忽然害羞,心想:“有了袍褂,也就够了吧?我又不想当真压倒了他。”(周绮是憨直之人,是善良之人)于是依着骆冰的教导,把他袍褂放在窗边桌上,再把自己衣服压在上面,(不敢忘了骆冰一番“苦心”教导)回到床边,抖开棉被盖在徐天宏身上,自己缩在外床,将另一条被子紧紧裹住身子,一动也不敢动。(新婚之夜,无数人期盼,却是这般光景,倒也好笑。)

  过了良久,徐天宏翻了个身,周绮吓了一跳,尽力往外床缩去,正在此时,红烛上灯火毕卜一声,爆了开来。周绮怕丈夫醒来见到衣服的布置,想起来吹熄蜡烛,哪知脱了衣服之后睡在男人身旁,说不出的害怕,无论如何不敢起来。她暗暗咒骂自己无用,急出了一身大汗。(亏作者想得出来,文字中平添了不少乐趣)正自惶急,灵机一动,在内衣上撕下两块布来,在口中含湿了,团成两个丸子,施展打铁莲子手法,扑扑两声,把一对花烛打灭了。(打灭灯烛,周绮是这般打法,真有用武之地了。)

  徐天宏睡得极沉,他酒量本来平平,这次给硬劝着喝到了十二分,直睡得人事不知。他翻一次身,周绮总是一惊,拥着棉被不敢动弹。(周绮并非害怕,乃是害羞。虽然灯烛灭了,周绮也不敢放心睡去。)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忽听得窗外老鼠吱吱吱地叫个不停,又过片刻,一只猫妙呜妙呜地叫了起来。蓬的一声,窗子推开,一只猫跳了进来,在房里打了个转,跑不出去,跳上床来,就在周绮脚边睡了。(甚是蹊跷。猫亦欲窥人洞房乎?)周绮见再无声息,床上多了一只猫相伴,反觉安心,迷迷糊糊合上了眼,却始终不敢睡熟。

  挨到三更时分,忽然窗外格的一响,周绮忙凝神细听,窗外似有人轻轻呼吸,心想这是弟兄们开玩笑,来偷窥新房韵事,正想喝问,猛想起这可叫喊不得,只觉脸上一阵发烧,忙把已经张开的嘴闭上了。(情状好笑。明知有人窃听,却不敢声张。好在徐天宏熟睡如泥,倒也不必担心让人窃听到不雅之事。)

  忽听得心砚在外喝问:“什么人?不许动!”接着是数下刀剑交并,又听得常氏兄弟的声音:“龟儿子好大胆!”一个生疏的声音“啊哟”一叫,显是在交手中吃了亏。(终于逮着了窥探之人,若非绝顶高手,在常氏兄弟手中万难讨得了好去。)

  周绮霍地跳起,抢了单刀,往桌上去摸衣服时,只叫得一声苦,衣衫已然不知去向。(已教骆冰盗取去了)这时再也顾不得害羞,一把将徐天宏拉起,连叫:“快醒来,快……快出去拿贼。小贼把咱们衣服……衣服都偷去啦。”(小偷乃是大偷,不过此次旨在小偷新郎新娘衣服而已)徐天宏一惊之下,登时清醒,只觉得一只温软的手拉着自己,黑暗中香泽微闻,中人欲醉,才想起这是他洞房花烛之夕。(差点辜负了洞房花烛良宵之夜)

  他心中一荡,但敌人当前,随即宁定,把妻子往身后一拉,自己挡在她身前,拖过手旁一张椅子,以备迎敌。(第一时间护卫妻子,是好丈夫。只是若常氏兄弟也抵挡不了,一把椅子御敌更有何用?)只听得屋顶和四周都有人轻轻拍掌,低声道:“弟兄们四下守住了,毛贼别想逃走。”周绮道:“你怎知道?”徐天宏道:“这些掌声是我们会中招呼传讯的记号,四方八面都看住了,咱们不必出去吧。”(红花会已是颇为成熟的组织,既有外人看不懂的暗语,更有互通传讯的记号,直是无所不能了。)放下椅子,转身搂住周绮,柔声说道:“妹子,我喝多了酒,只顾自己睡觉,真是荒唐……”当啷一声,周绮手中单刀掉在地下。(柔情蜜意,涌将上来)

  两人搂住了坐在床沿,周绮把头钻在丈夫怀里,一声不响。过了一会儿,听得无尘骂道:“这毛贼手脚好快,躲到哪里去了?”(能从常氏兄弟手下脱身,岂是一般的毛贼?)窗外一阵火光耀眼,想是众人点了火把在查看。徐天宏道:“你睡吧,我出去瞧瞧。”周绮道:“我也去。”徐天宏道:“好吧,先穿衣服。”周绮开了箱子,取出两套衣服来穿上。(幸好箱子里陪嫁衣裳,不然出不了门,真成笑话了。)

  徐天宏拔闩出门,只见自己的长袍马褂和周绮的外衣折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门口,刚呆得一呆,周绮已叫了起来:“这毛贼真怪,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来?”(此毛贼非彼毛贼也。小说之所以好看,就在于张冠李戴,虚实莫辨。)徐天宏一时也琢磨不透,问道:“咱们的衣服本来放在哪里的?”周绮含糊回答:“好像是床边吧,我记不清楚啦。”这时骆冰和卫春华手执火把奔近,卫春华笑吟吟道:“毛贼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。”骆冰假装一惊,道:“哟,怎么这里一堆衣服?”卫春华“嗤”的一声笑了出来。徐天宏见到两人神色,就知是他们捣鬼,(骗周绮易,骗徐天宏难)当下不动声色,笑道:“我酒喝多啦,连衣服给小贼偷去也不知道。”骆冰笑道:“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。”徐天宏一笑,不言语了。(既知是兄弟之间取闹,倒也无伤大雅)

  原来骆冰挨到半夜,估量周绮已经睡熟,轻轻打开新房窗户,怕撬窗时有声,嘴里不断装老鼠叫,随即推窗将一只猫丢了进去,乘窗子一开一闭之间,顺手把桌上两人的衣服抓了出来。(在周绮未睡之前将衣服拿到,确是好手段)杨成协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,见她把衣服拿到,大为佩服,问她使的是什么妙法,骆冰微笑不答。(岂将金针度与人?)众人谈笑一会,正要分头去睡,忽然心砚叫了起来,发现了敌人。骆冰心想衣服已经偷到,正好乘此机会归还,免得明晨周绮发窘。奔到新房窗边,听得房内话声,知两人已醒,便将衣服放在门口。(将诸事交待清楚,可见骆冰道术了得)

  这时陈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过来。陈家洛道:“宅子四周都围住了,不怕他飞上天去,咱们一间间房搜吧。”众人逐一搜去,竟然不见影踪。无尘怒气发作,连声大骂。(这许多大高手在场,竟让毛贼来去自如,无尘焉得不怒?)

  徐天宏忽然惊叫:“咱们快去瞧十四弟。”卫春华笑道:“总舵主早已请陆老前辈守护十四弟,请赵三哥守护文四哥,怕他们身上有伤,受了暗算。要是没人守着四哥,四嫂还有心情来跟你们开玩笑么?”(卫春华自承偷衣服其事,正在徐天宏意中)徐天宏道:“是。不过咱们还是去看一看吧,只怕这贼不是冲着四哥,便是冲着十四弟而来。”陈家洛道:“七哥说得有理。”(还是徐天宏机敏,抓住症结所在)

  众人先到文泰来房中,房中烛光明亮,文泰来和赵半山正在下象棋,对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闻。(高手风范)众人又到余鱼同房去。陆菲青坐在石阶上,仰头看天上星斗,见众人过来,站起身来,说道:“这里没什么动静。”(陆老道这是睁眼说瞎话。古有为尊者讳,此处是为徒儿讳。陆老道一世清名,不免要为徒儿所累。)这一群英雄好汉连皇帝也捉到了,今晚居然抓不到一个毛贼,都是又气恼,又奇怪。(好在毛贼一没有顺手牵羊,二没有伤害他人,不过是扰人清兴。故大家只是气恼而已,并没有愤怒,非要和毛贼见个你死我活。作者用词,十分准确。)

  徐天宏忽见窗孔中一点细微的火星一爆而隐,显是房中刚吹熄蜡烛,心头起疑,(徐天宏心细如发,明察秋毫,端的厉害。)说道:“咱们去瞧瞧十四弟吧。”陆菲青道:“他睡熟了,因此我守在外面。”骆冰道:“咱们快到别的地方搜去。”徐天宏道:“不,还是先瞧瞧十四弟。”他右手拿着火把,左手一推,房门应手而开,却是虚掩着的,见床上的人一动,似乎翻了个身。(徐天宏老于世故,已知颇有古怪了)

  徐天宏用火把去点燃蜡烛,一时竟点不着,移近火把看时,却是烛芯已给打烂,陷入烛里,显然烛火是用暗器打灭的。他吃了一惊,生怕余鱼同遭逢不测,快步走到床前,叫道:“十四弟,你没事么?”

  余鱼同慢慢转过身来,似是睡梦刚醒,脸上仍是蒙着帕子,定了定神才道:“啊,是七哥,你今晚新婚,怎么看小弟来啦?”徐天宏见他没事,才放了心。拿火把再到烛边看时,只见一枚短箭钉在窗格上,箭头还染有烛油烟媒。他认得这箭是余鱼同的金笛所发,(前者周绮用暗器打灭烛火,是为害羞心虚;此处余鱼同用暗器打灭烛火,却是为何?)更是大惑不解:他为什么见到大伙过来就赶紧弄熄烛火?又是这般紧急,来不及起身吹熄,迫得要使暗器?(余鱼同房中疑点重重,要瞒过精明过人的徐天宏,委实不易。)

  这时陈家洛等都已进房。余鱼同道:“啊哟,各位哥哥都来啦,我没事,请放心。”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,陈家洛在他背后轻轻一拉,徐天宏会意,当即缩手。这时众人都已看出余鱼同床上的被盖隆起,除他之外里面还藏着一人。(已昭然若揭)陈家洛道:“那你好好休息吧。”率领众人出房,对陆菲青道:“陆老前辈还是请你辛苦一下,照护余兄弟,咱们出去搜查。”陆菲青答应了,等众人走开,又坐在阶石上。(为师侄把守房门,为徒儿瞒过众人,当真难为陆老道了。)

  众人跟着陈家洛到他房里。陈家洛道:“把卡子都撤回来吧!”心砚传令出去,在屋外把守的常氏双侠、章进、石双英、蒋四根都走进房来。(陈家洛到底还是有领袖风范,能从大处着眼,能为兄弟着想。)

  陈家洛坐在床上,众人或坐或站,围在四周,大家都感局面颇为尴尬,可是谁也不说话。(余鱼同暗藏毛贼,陆菲青知情不告,只怕是红花会中从所未有之事,故大家皆不知从何说起。)无尘终于忍耐不住,说道:“那毛贼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窝里,那究竟是什么人?十四弟干吗要庇护他?”这一说开头,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。有的说余鱼同近来行为古怪,叫人捉摸不透,有的说他为何躲在李可秀府里,混了这么多时候。常氏双侠又提到他救护李可秀的事。(余鱼同身遭大难,立下大功,但长时匿踪不告,终究让大家不解。众人此时正好借机声讨一番。)说了一会儿,章进叫道:“大伙儿去问个清楚。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对大家不起,他当然是血性男子。不过既是异姓骨肉,生死之交,何事不能实说,干吗要瞒咱们?”众人齐声说是。(话是说得不错,若一旦主动逼问,则不免大伤兄弟之义了。)

  徐天宏道:“十四弟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,当面问他怕不肯说,要心砚假意送点心,去察看一下怎样?”(徐天宏之策虽然有所迂回,但与章进逼人无异)蒋四根道:“七哥这法子不错。”周仲英嘴唇动了一下想说话,但又忍住,眼望陈家洛,瞧他是什么主张。(到底是周仲英老成持重,与他人有所不同)

  陈家洛道:“闯进来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,那是大家都瞧见的了。十四弟和大伙儿一起同生共死,这次又拼了性命相救四哥,咱们对他决无半点疑心。(当真没有疑心?只怕陈家洛本人也在所难免)他既这么干,总有他的道理。(能代人着想,总算总舵主没有白当)我刚才请陆老前辈在房外照顾,只是防那人伤害于他。只要他平安无事,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,别伤了大伙儿的义气。”周仲英叫道:“陈总舵主的话对极。”(周仲英只看了陈家洛一眼,陈家洛便做出正确判断,大是不易。)陈家洛道:“将来他要是肯说,自然会说,否则大家也不必提起。少年人逞强好胜,或者有什么风流韵事,(此时既然牵涉风流韵事,则余鱼同包庇者当为女性。陈家洛此时有识见之明,一旦真正面对李沅芷,则一厢情愿地往男性上着想,奈何奈何!)有时也是免不了的,只要他不犯会规,十二哥自然不会找他算账。大家请安睡吧。明天要上路呢。”

  这番话众人听了都十分心服。徐天宏暗暗惭愧,心想:“讲到胸襟气度,总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。”(虽然高得多,但在儿女情事上,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。)骆冰笑道:“春宵一刻值千金,你们新婚夫妇还在这里干吗呀?”众人都大笑起来。这一笑之下,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气洋洋。(若真的搅了徐周二人好事,则毛贼其罪也大了)

  余鱼同待众人一走,急忙下床,(是正人君子)站在桌旁,等众人脚步消失,亮火折子点了蜡烛,低声道:“你来干吗?”

  床上那人揭开棉被,跳下床来,坐在床沿之上,低头不语,胸口起伏,泪珠莹然,正是李可秀的女儿、陆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。(闹了半夜,原来是李大小姐寻访意中人来了,也难怪陆菲青视而不见,隐而不告。)只见她一身黑衣,更衬得肌肤胜雪,一双手白玉一般,(雪肤白手,岂非女儿之身?)放在膝盖上,一言不发,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。(痴心所在,我见犹怜)

  那日提督府一战,余鱼同随红花会群雄飘然而去,李沅芷伤心欲绝,整天骑了马在杭州城里城外乱闯。李可秀明白女儿心事,也不加管束,让她自行散心。这天黎明,她在西城驰马,(这么早,李沅芷就驰马闲逛,我却不信。)刚巧遇到骆冰从巡抚衙门盗了玉瓶回去。她曾和骆冰数次会面,知她是红花会中人物,于是远远跟随,直到天目山来。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,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心上人,竟然就是对这个美貌少妇梦萦魂牵。李沅芷十分机伶小心,骆冰又心情畅快,丝毫没加提防,居然没发觉后面有人悄悄跟踪。(骆冰盗取玉瓶,只为引来李沅芷,实于红花会并无裨益,而反遭乾隆疑忌。)

  当晚李沅芷踪迹数次被众人发现,均得侥幸躲过。(能在常氏兄弟手下脱身,实在侥幸之至)她只想找到余鱼同,向他剖白心事,(为了感情,舍生忘死,可敬可佩。)却闯到了徐天宏和周绮的新房之外。心砚一叫嚷,众人四下拦截,李沅芷左肩终于吃了常赫志一掌。她忍痛在暗中一躲,声东击西地丢了几块石子,直闯到后院来,在庭中劈面遇到陆菲青,被他一把拉住。李沅芷惊叫:“师父。”陆菲青怒道:“你来干什么?”李沅芷道:“我找余师哥有话说。”陆菲青叹气摇头,心中不忍,向左边的厢房一指。(陆菲青虽没有教给李沅芷多少高明武功,但毕竟心存多年师徒情谊)李沅芷拍门,叫了几声:“余师哥。”

  当众人四下巡查之时,余鱼同已然醒来,手持金笛,斜倚床边,以防敌人袭击,忽然听得李沅芷的声音,大吃一惊,忙拔开门闩,李沅芷冲了进去。他想:黑暗之中,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甚是不妥,便亮火折点燃蜡烛,刚想询问,众人已查问过来。此情此景,原本无私,却成有弊,实在好不尴尬,只得先行遮掩再说,以免她从此难以做人。他身上有伤,行动不便,便用笛中短箭打灭烛火。(一一交待清楚,以释读者之疑)两人屏息不动。待听得徐天宏拍门,李沅芷低声道:“余师哥救我。”余鱼同无法可想,只得让她躲进了被窝。(写钻被窝之事,作者大是热心,可谓得心应手,妙不可言。本书是李沅芷钻了余鱼同被窝,而第二部书《碧血剑》中,袁承志钻了阿九被窝,第三部书《雪山飞狐》中,胡斐与苗若兰大被同眠,《笑傲江湖》中,令狐冲与曲非烟、仪琳在妓院中亦有同床共被之举,而在最后一部书《鹿鼎记》中,更是发挥到了极致,韦小宝与四五位佳丽同床共寝,更是成就好事,结出硕果。)

  若非陈家洛一力回护,这被子一揭,当真不堪设想。好容易脱险,但见她泪眼盈盈,深情款款,余鱼同心肠登时软了,叹了口气,说道:“你对我一片真心,我又不是蠢牛木马,哪会不知?但你是官家小姐,我却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,怎敢害了你的终身?”(两情相悦,岂在身份贵贱?不敢承接李沅芷深情,只为情有所属,仍在苦苦救赎。)

  李沅芷哭道:“你这么突然一走,就算了吗?”余鱼同道:“我也知对你不起。但我是苦命之人,心如槁木死灰……你,你还是回去吧。”(可怜之人,必有可恨之处)李沅芷道:“你为了救朋友,跟我爹爹作对,我并不怪你,你是为了义气。”沉吟了一下又道:“似你这般文武双全,干吗不好好做事,图个功名富贵?偏要在江湖上厮混,这多么没出息,只要你向好,我爹爹……”余鱼同怒道:“我们红花会行侠仗义,个个是铁铮铮的汉子,怎能做朝廷(三联版为“满洲人”三字,此处修改得是)的走狗?”(余鱼同不为美色所动,不为富贵所惑,义正词严,令人相敬。)

  李沅芷知道说错了话,涨红了脸,过了一会儿,低声道:“你骂我爹爹!(此句为新修版所加,不如不加)人各有志,我也不敢勉强。只要你爱这样,我也会觉得好的。我应承听你的话,以后决不再去帮爹爹,我想我师父也会欢喜。”最后两句话说得声音响了些,多半窗外的陆菲青也听见了。(有徒如此,不知陆菲青是喜是恼?)余鱼同坐在桌边,只是不语。李沅芷低声道:“你说我官家小姐不好,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。你说你红花会好,那我也……我也跟着你做……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……”这几句话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说出口,说到最后,又羞又急,竟哭了出来。(千里同行,相扶相将,李沅芷对余鱼同已是一往情深,感天动地。)

  余鱼同柔声道:“我当初身受重伤,若非得你相救,千山万水地送到杭州你府上调养,这条性命早就没啦,按理说,那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。只是……唉,你的恩德,只好来生图报了。”(爱情之美妙,端在两情相悦,若余鱼同只为报答李沅芷相救之恩,则二人情事必不谐矣。)

  李沅芷霍地站起,说道:“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贤慧的心上人,以致这样把我瞧得一钱不值?”(当真一语中的)在余鱼同,那确是“除却巫山不是云”,他始终对骆冰一往情深。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在骆冰之下,但情有独钟,却是无可奈何,听她如此相询,不知怎生回答才是。(爱恋骆冰,在余鱼同是私密之事,岂肯在人前吐露?特别是当着爱慕自己的异性之面。)

  李沅芷道:“你对她这样倾心,那她定是胜我十倍了,带我去见见成不成?”余鱼同给她缠得无法可施,忽然拉下脸上蒙着的手帕,说道:“我已变成这么一个丑八怪,你瞧个清楚吧!”李沅芷蓦地见到他脸上凹凹凸凸,尽是焦黄的疮疤,烛光映照下可怖异常,不由得吓了一跳,倒退两步,低低惊呼一声。(在余鱼同看来,脸伤可医,心伤难愈。心伤难以对人言,唯将脸伤示人,以惊退李沅芷,求得些许心安。)

余鱼同愤然道:“我是不祥之人。我心地不好,对人不住,做了坏事,又是生来命苦……现今你好走了吧!”李沅芷骤然见到他这副模样,心惊胆战,不知如何是好。余鱼同哈哈大笑,说道:“我这副丑怪样子,你见一眼也受不了。李小姐,你后悔今晚到这里来了吧?哈哈,哈哈!”他边说边笑,状若疯狂。(余鱼同之疯狂,乃长时压抑苦闷所致,终为李沅芷的痴情难当而激发。大好男儿之身,本不当痴于儿女之情,奈何情之为物,如蚕吐丝,愈缠愈紧,终于崩发。)李沅芷更是害怕,轻呼一声,掩面奔出房去。余鱼同笑了一会儿,自悲身世,伏在桌上痛哭起来。(可怜复可恨)

陆菲青坐在房外阶石之上,虽然不明详情,也已料到了七八成,心知这时对余鱼同劝慰开导都无用处,心想:“沅芷夜来之事,虽然有关女孩子的名节,但如不说明谢罪,可对不起红花会众位朋友。”(陆菲青颇识大体,为人坦荡,处处为人着想,故能友于天山双鹰、骆元通、周仲英、赵半山诸人。)于是走到陈家洛房来。

  陈家洛刚睡下。心砚听得陆菲青叫门,忙开房门,陈家洛起床披衣相迎。陆菲青道:“总舵主,我向你请罪来啦!”陈家洛惊道:“什么?十四弟怎么样?”只道余鱼同遭遇凶险。陆菲青道:“不是,他很好。你道今晚来捣乱的是谁?”陈家洛道:“不知。”陆菲青道:“那是我的小徒。我管教无方,纵得她任性胡为。今日是七爷大喜的日子,无礼打扰,惊动各位,实在是万分抱憾。”陈家洛默然不语。(于霍青桐身上而言,陈家洛对李沅芷殊无好感。更兼此番又来山庄骚扰。)陆菲青道:“小徒已经走了,日后我定要找到她,向各位赔罪。现今我先行谢过。”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。

  陈家洛忙站起还礼,隔了一会儿,说道:“令徒武功得自前辈真传,身手确是不凡。”(此为违心之言,在他手下,走不了三招两式。)陆菲青只道陈家洛是指她今晚闯庄而言,哪知他两人曾在西湖交过手,说道:“这孩子少不更事,到处惹祸,得罪朋友,我有时真后悔收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儿。”(李沅芷能拔刀相助,仗义传讯,还是颇有优点的。)陈家洛道:“前辈太客气了。令徒曾到过回部吧?”陆菲青道:“她从小在西北一带。”(在西北一带不假,但安西与回部之地相隔尚远。陆菲青说得模糊,又误导了陈家洛。)陈家洛道:“嗯,我见他和那位回人姑娘好似交情不错。”霍青桐和陈家洛离别之时,曾说过一句话:“那人是怎样的人,你可以去问她师父。”陈家洛几次想问陆菲青,总觉太着痕迹,始终忍着不问,此刻陆菲青自己过来谈起,这才轻描淡写、似乎漠不关心地问了几句,其实心中已在怦怦暗跳,手心潜出汗水。(这般关切两人情感之事,岂能轻描淡写?要问,就要光明正大地问个明明白白。)

  陆菲青道:“那是为了抢可兰经的事,才和她结识的。(可知相识之日亦短)起初有过一点误会,霍青桐姑娘还和小徒交过两次手,后来我出来说明跟天山双鹰的交情,两人才结成朋友。年轻人一见如故,倒着实亲热呢。”说罢捻须微笑。陈家洛听着却满不是味儿。(陆菲青其实已然说得很是明白,霍李二人是一见如故,并非一见钟情。陈家洛先入为主,一叶障目,深可叹惜。)

陆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,始终没提她女扮男装的事。(只为文情需要,不能说得明白)陈家洛心中不快,脸上虽然没显出来,但言语之间不免稍露冷淡。陆菲青只道他心恼李沅芷无礼闯庄,红花会这许多英雄人物,居然没能扣住一个初出道的少女,未免有失面子,心下甚是歉然,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。当下又道歉几句,正要告退,忽然门外心砚叫道:“少爷,十四爷来啦!”

门帘一掀,一名庄丁扶着余鱼同进来,他见陆菲青也在这里,不觉一愕。庄丁退了出去。陈家洛道:“你有事对我说,我过来(应是“过去”)不是一样?你身上有伤,别多走动。”余鱼同道:“总舵主,刚才有个人躲在我房里,你一定瞧出来了。你当时故作不知,给我面子,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。你虽然不问,我可不能不说。”(陆菲青在此,自然已将李沅芷窥庄之事告知了陈家洛,他更不能不说了。)陈家洛道:“咱们情同骨肉,还有什么信不过的。”余鱼同道:“这人全是冲着小弟一人而来,和大伙决无干系。只因这事说来和人名节有关……”(既涉名节,则对李沅芷身份能无疑乎?)陈家洛道:“既然如此,那不必说了。好啦,这事以后咱们谁也别提,你回去休息。心砚,扶十四爷回去。”余鱼同以为陆菲青已将此事说过,陈家洛怕他不好意思,是以不愿再提,于是致谢回房,陆菲青也即作别。(由此一来,李沅芷为男儿之身,与霍青桐两情相悦,在陈家洛心中是根深蒂固了。后面陈家洛移情别恋,便似可堵住他人悠悠之口。)

  次晨众人齐下山来。各人互道珍重,分头进发。(聚而复散,各赴前程)

  陈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,但周仲英说,他当年在嵩山少林寺学艺之时,便曾听师父及师伯叔们说起,南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与嵩山少林一脉相传,但数百年来莆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,于少林派武功颇有发扬。乘着此番南来,意欲就近前去探访,盼有机缘切磋求教。(后文一个重要支点,正在莆田少林寺。此处不可轻轻放过。)陈家洛道:“南少林门人弟子遍于江南,声势浩大,周老前辈于切磋武功之余,盼多所结纳。日后咱们举事,要是少林寺肯助一臂之力,实是天下百姓之福。”周仲英道:“谨当奉命。”于是带同妻子及徒弟孟健雄、安健刚,启程向南。(铁胆庄诸人又与陈家洛等分散)

  临别时周大奶奶对周绮再三叮嘱,现今做了媳妇,不可再闹小性子,争斗生事。(儿行千里母担忧)周绮撅起嘴唇道:“要是他欺侮我呢?”(虽已嫁为人妇,还是小儿心性,着实可爱。)说着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。周大奶奶道:“好好的怎会欺侮你?”昨晚花烛之夜,李沅芷前来一闹,骆冰把他们的衣服搬了个地方,也不知那个法儿还灵不灵。周绮心中很是惦记,但不好意思再问骆冰,(骆冰本是无中生有,倒教周绮白白担了许多心事)这时见父母远别,不禁掉下泪来。

  周仲英嘱咐了女儿几句,对徐天宏道:“你妹子性子直爽,很不懂事,宏儿你要多多担待。要是她冲撞于你,可别跟她一般见识,将来让我罚她。”周绮急道:“爹爹你也帮他,难道定会是我不好?”周仲英一笑上马,向陈家洛和文泰来等抱拳作别,向南而去。

  陈家洛、文泰来、骆冰、徐天宏、周绮、章进、余鱼同、心砚一行八人,向北经孝丰、安吉(俱在浙江省)、溧阳(江苏省),到了江宁(今南京)。渡过长江后,文泰来伤势已然痊愈,余鱼同也已大好。(果然路上养伤好得更快)一路往北,天时渐寒,时逢霜雪,已是初冬景象。(一路凌寒犯雪,着实辛苦)过开封后,余鱼同伤势痊可,便弃车乘马。

  这一日出了开封西门,(从此便向西行)八骑马放开脚步,沿着大道奔去。朔风怒号,尘沙扑面。文泰来所乘白马脚程奇快,一骑马先冲了上去,一口气奔出五十里,来到一处镇甸,叫饭店杀鸡做饭,先行预备,等众人到时打尖。他坐在店口,泡了壶茶,拿着手巾抹脸,忽见东边店房中人影一晃,有人探头张望,一见到他便急忙缩回。(有人盯上了)文泰来起了疑心,背转身喝茶。过了小半个时辰,陈家洛等也都赶上来了,文泰来悄悄和众人说知。徐天宏向东店房一看,只见窗纸舐湿,一颗乌溜溜的眼珠正向他们注视,见到徐天宏的眼光射来,立即避开。徐天宏低声笑道:“那是初出道的雏儿,半点规矩也不懂,一下子就露出了马脚。”(确是雏儿)骆冰笑道:“这样的人也出来混道儿,看来还在打咱们的主意呢。”

  陈家洛向心砚道:“你过去瞧瞧,要是他手头不便,就接济他一点。”心砚应声站起,走到那店房门口,高声吟道:“天下万水俱同源,红花绿叶是一家。”这是红花会招呼同道的讯号。江湖上各帮会互通声气,患难相助,纵然不是红花会会友,只要知道讯号,回答一句:“小弟是某某帮某某舵主属下,有求红花会大哥相助。”那么几两银子的接济是一定有的。(红花会在江湖上名声颇好,仗义疏财当也是其一)心砚见房中寂然无声,又说了一遍,忽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,一个黑衣人走了出来,那人一顶大帽遮住了半边脸,伸手递过一个纸闭,道:“给你们十四爷。”心砚接住了,正要询问,那人已奔出店门,上马疾驰而去。(原来是找余鱼同的,则此人为谁,已呼之欲出。)

  心砚把纸团交给余鱼同,道:“十四爷,那人叫我给你的。”余鱼同接过打开,见纸上写着十六个细字:“情深意真,岂在丑俊?千山万水,苦随君行。”笔致娟秀,认得是李沅芷的字迹。(李沅芷肯于千里追随,已然情根深种,并不因余鱼同之丑俊、时地之变换而改变。如此情深意真之人,余鱼同纵是冰山之人,亦为之而融化乎?)不料她竟一路跟随而来,他眉头一皱,把字条交给陈家洛。

  陈家洛看了,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,不便多问,将字条还了给他。余鱼同道:“这人跟我纠缠不清,现下一定在前路等待。小弟想在此弃陆乘舟,避开这人,到潼关再和大家会齐。”(此时纠缠余鱼同之人者,亦当为天目山中夜闯山庄之人,则李沅芷之为女儿,当是人人皆知了。独陈家洛昏惑乎?)章进怒道:“咱们这许多人在这里,又何必怕他?他本事再好,咱们也斗他一斗。”余鱼同道:“不是怕,我是不想见这个人。”章进道:“那么咱们教训教训他,叫他不敢跟随就是了。这是什么人?这般不识好歹!”(章进是鱼木脑袋,还可说是情有可愿。而陈家洛犹自无动于衷,则就是欺人之谈了。)余鱼同好生为难,不便回答。

  陈家洛知他有难言之隐,说道:“十四弟既要坐船,那也好,在船上可以多睡睡,没骑马那么劳顿。心砚,你跟着服侍十四爷。”心砚答应了。他小孩心性,嫌坐船气闷,虽然公子之命不敢违抗,不免怏怏。余鱼同看出了他的心意,坚称伤势已经痊愈,不必心砚随伴。于是众人来到黄河边上,包了一艘船,言明直放潼关。(余鱼同为躲避李沅芷,而乘船独行,岂能如愿?)

  陈家洛等送余鱼同上船,眼见那船张帆远去,才乘马又行。章进对余鱼同吞吞吐吐的神气很是不满,连骂:“酸秀才,不知搞什么鬼。”骆冰道:“十四弟烧坏脸后,心情很是不快,做事不免有点异常,咱们就顺着他点儿。”周绮道:“那次咱们在文光镇上,听说他和一个姑娘在一起,后来又不知怎样的到了杭州。”章进道:“他鬼鬼祟祟的,多半跟娘儿们有关,否则为什么怕人家找麻烦?”(周绮、章进都已道出来人是女人,陈家洛反正是充耳不闻,不为所动。)文泰来喝道:“十弟你别胡说。”

■本节,红花会群雄回到天目山驻地,即由陈家洛与徐天宏部署下一步发展大计。群雄包括陆周二人分赴全国各省联络当地豪杰,相机起事,而陈家洛则远赴回疆师父处取回于万亭存放的有关乾隆身世的物事。文泰来、余鱼同等不愿在天目山闲居养伤,亦随同陈家洛前往。

前半部书以营救出文泰来、与乾隆盟约为一结,后半部书却以徐周完婚为一始。前者金戈铁马,大音镗镗;后者开篇却是鸾凤和鸣,喜气洋洋。可谓别开生面。

骆冰等人闹取洞房,盗衣一节,妙趣横生。骆冰之巧,周绮之憨,相映成趣。

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余鱼同痴情于骆冰,只为一见钟情,沉迷几入魔障,既碍兄弟之义,又妨于风化,可哀可恨。李沅芷痴情于余鱼同,可谓一往情深,剖心沥胆,不离不弃,可怜可悯。

余鱼同于李沅芷纠缠之事,对陈家洛等兄弟遮遮掩掩,未能尽言,导致兄弟之间暗生罅隙。既欲摆脱李沅芷之纠缠,又不愿与骆冰、陈家洛等朝夕相对,故在西行途中,雇舟独行,是天下第一伤心人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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